潇然雨儿

【巍澜】心乱娑婆(三)

        兴泰九年三月十六,皇帝旨曰,治世以文,戡乱以武。而皇长子沈庆善于文武,晋太子,赐修府。中书令叶澄玄门著长礼,行才德备,骠骑将军赵泰军功卓越,誉重四海,今命二人为太子师,加封太子太保。
        大殿内除开地龙与暖墙又摆了几只鎏金双龙耳暖炉。帝巍这几日病了,许是倒春寒,天气竟是更冷。放下药盏,帝巍咳嗽几声,又换来庆太子的细细劝慰。
        帝巍抿唇轻笑,因着病中未束发冠,丝绦随着黑发随意披散在肩上,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杀气与威严,“手上的事都办完了?”庆太子点头,将折子奉于帝巍,言说道,“沧州雪灾,已着户部派发赈灾粮款。长提运河加固,虽是开春刚传的旨,工部前期准备已就绪,人工到位,夏汛前必能完工。儿臣的府邸也已完工,钦天监择了日子,后日便要搬过去,东西已收拾好,这时间也不算仓促。”
        帝巍接过折子随意放于枕边并未过目,闻言半晌不语。片刻招庆太子近前。太子坐在了塌边,又为他掩了被角。帝巍的眼中一片的暖意,手搭于太子膝上,一时间庆太子只觉得又回到了少年时的那种亲近。“难为你小小年纪,越发的进益了。”
        暖炉里的火炭发出噼啪一声,从风口溅出几点火星来。庆太子拉着帝巍的手低语道,“儿臣愿为父皇分忧。”那火星跌落在地上就灭了,帝巍抬眼直视着他轻声道,“这样再好不过,这些年……由于诸多原因,朕对你关心不够,苦了你了。”
        帝巍的眼神暗了一下,又想起那人抱着幼时沈庆摘石榴的模样,“庆儿你看这颗大,定籽满多汁。日射血珠将滴地,风翻火焰欲烧人。闲折两枝持在手,细看不似人间有……”顿时只觉得心中一方世界忽的雪大如席,冷的彻骨,胸口一阵一阵的疼,连连的咳。
        太子皱了眉与帝巍轻轻顺胸口,做的自在亲近,又唤王公公送来止咳汤药让他服下。“前些日子,南越送来几颗百年石榴树,不如儿臣叫王公公选株好的在原处栽种。”帝巍用雪白的绢子沾了唇角的药渍,闻言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后道:“失去了就是失去了,别的又怎能代替?”
        龙涎香的味道有些甜味,帝巍从来不喜,这宫殿里香炉里燃的皆是那特制合欢香,安神。
        庆太子在帝巍的塌边坐了整整两个时辰,与他絮絮了些旧事,皇帝又在大殿赐宴于他,说是赐宴也不过是太子陪着用了些粥。待天擦黑,宫中掌了烛火,庆太子心下才稍安,遂趁内宫落钥前离去。
        月圆照的天地一片白,太子从回廊中走过来,由宫人提灯引着,突然他见到在殿外值夜的赵云澜,提近灯笼看去,火红的烛色给对方脸颊添上了一抹艳色,不由一惊,“你、你、你还活着?”
        赵云澜见对方服饰,应该是哪位皇胄,于是跪下行大礼,沈庆向前走了一步贴近两人的距离, “你是谁?”赵云澜着一身黛色的侍卫服起身,腰间的侍卫牌子堪堪擦过太子腰间的龙纹玉佩,“臣御前侍卫赵云澜。”
        “甚好!甚好!”对方盯着他看了半响,眸子澄澈带着一丝泪花,伸手便将人抱在了怀里。“师傅,这些年来庆儿无日不在想念,只道阴阳相隔,你却是又回来了。”赵云澜一愣不明所以却还是温言道,“臣侍卫赵云澜,素未谋面,也不知这其中的缘由,臣....”
  早些年帝巍对沈庆极好,那时他只有这么一个皇子,皇后病故,他让沈庆拜那人为师傅,迁入乾元殿同住。直到那一年那人西征再没回来。
  沈庆记得那一天雾渺渺,雨潇潇,一把油纸伞,垂挂水珠帘。自己抬头仰望,雨雾朦胧,钟楼耸立,直冲云霄。他推开木门进去,将伞收拢立于门旁,抬眼看了看,飞梯盘旋,好似望不到尽头。
  他小脚踏上去,声音稚嫩地数道:“一。”“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”“一百。”他停了下来,将身上有些碍事儿的明黄色锦袍撩起扎进腰带里,方才继续登楼,口中接着数道:“一百零一、一百零二、一百零三……”声音回荡,空旷辗转。
  沈庆爬得面红耳赤,气喘吁吁,撑着膝盖,歇息了一会儿,定定神,登上最后一阶。楼顶八角吊檐,四面围栏,中间一具大金钟,微风拂过,飞旋满室宣纸。
  一张扑到面上,他揭下来一看,墨迹未干,银勾虿尾,字字张扬:
  蝴蝶追绽蕾,处处唱声悲。
  满目疮痍泪,鸳鸯各自飞。
  撕心揪肺痛,默默看朝晖。
  待到白发尽,相思捻作灰。
  栏杆边放着一方笔墨纸砚,栏杆边上立着的身影颀长萧瑟,不复伟岸,明黄衣袂翻飞,鬓发微霜。他唤道:“父皇,下雨了,儿臣来给您送伞”人影微动,没有回身。
     沈庆上前,也趴在栏杆上,看着脚下蜿蜒的琉璃屋脊,仰头问:“脚下什么也没有,父皇看的什么?”“天边。”沈庆踮起脚尖张望,望不尽的明瓦朱墙,又问:“天边有什么?”他的头顶被温暖的掌心覆盖,那个温润的声音带着道不明的哽咽:“你所挂念的人,比如你的母妃……庆儿,可还记得她?"
  沈庆凝视着细雨,想了许久,如实道:"记不清了。"小儿年幼,看不懂父亲唇角凄凉的苦笑。可叹:锦书拖思,离人不归。登高望远,微雨钟楼。
        从那天开始父皇总故意避着自己,态度冷淡,慢慢长大后沈庆才明白,他是怕见到自己又想起那人,徒增烦恼。
        内宫就快落钥,沈庆不敢多耽搁,遂握住赵云澜手摇了摇, “师傅,多保重,我下次再入宫来看你。”
        夜已深,月光倚进轩窗,晕透了黄幔帐,斑驳了青墙。帝巍端坐如同一尊静谧佛像,双目平视,背脊挺直,双手安放于双膝,微微蜷缩。他想让自己心态平静,想让自己忘了过去的一切,奈何心如潮涌,不得安宁。
        风萧瑟,树枝轻晃,朱门动,木门启,寒风涌入。那人仿佛又到眼前,身量八尺有余,一袭暗金纹黑色锦袍,窄身窄袖,小冠束髻,甚是严谨。鼻梁高挺,鬓若刀裁,颌若镌刻,幽黑狭眸深不可测,淡色薄唇似笑非笑。
        “小巍,你要我去我就去。”“你不怕死?”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……”帝巍眼眸微动,那人的影像模糊开去,帝巍伸手去拉,手中空空如也,旋即屈膝埋头,泪水湿透了衣衫。“赵云澜,宣赵云澜……”帝巍高声道。
        赵云澜进来低头跪下行礼,帝巍恍若未闻,视若不见,兀自倚靠床沿,翻阅着手中书籍。风入轩窗,烛火摇曳肆意,光暗飘乎不定。赵云澜匍匐埋首不敢言语,一时屋内,只有烛火的爆裂爆裂声,翻书声和轻微的呼吸声。
        红烛只余半寸之时,帝巍道:“掌灯。”赵云澜低声道:“是。” 然后手掌撑地直立起上身,强忍膝下酸麻钝痛,跪行至烛台旁,正好有一盏未点的油灯,端放于其右。
        赵云澜朝烛台探出手,黑袖残影在眼瞳里一闪而过,明火跳跃放大,倾轧而来,烛台朝他脸上坠落而下。“你既不是他,为何要生得这副皮囊!”赵云澜一滞,然后双眼紧闭,身形发颤,却一动不动,竟是要生受着!
        随后疼痛未至,尖锐的金属碰撞声传入耳,磨出了破碎火花,然后是烛台落地的钝声。赵云澜睁开眼,脸色发白。
        帝巍散发,半响淡道:“掌灯。”赵云澜低头看着熄灭的烛台,将地毯烧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小疤,不远处发簪落地,屋内已无明火。他控制不住眼睫深颤,握拳咬唇,膝行捡起银簪,再行至帝巍身前,垂首道:“陛下,请准许臣点火。”
        朱红大蜡终于燃起来,帝巍垂首叹息道:“这几日朕总睡不安稳,今晚你就留在这里随侍吧,朕看着你心里踏实。”赵云澜心里既有些担忧又甚是欢喜,狐疑着点头应允。
        帝巍终于睡熟,紫檀雕花大床上堆砌着明黄绵软丝被,依稀可见层层纱幕中自床沿垂下的一只手,异常白皙细腻。“咳……咳……” 那手缓慢抬起,无意中撩动纱帘,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。桃花眼似闭似合带着迷茫。
        赵云澜听见动静立刻行至床边,帝巍环顾四周,见着他一愣,又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。赵云澜端起一旁案几上的茶杯,“陛下,喝口水润润嗓子吧。”
        帝巍喝了水,突然像想起了什么,心中恍如惊雷乍破,一把抓住赵云澜的手腕,“你回来了?我记得那年芍药遍地,红极成灰,你跨马提枪出了城门……”话音渐渐带了哭腔,似乎透过房门看见满地的兵士骸骨,看见那人白色幔布下毫无血色的脸。
        帝巍情绪激动,白皙的额头上泛出一层细密的汗,双颊都因急切变得绯红,更透出一种诱人的美来,赵云澜一时竟怔愣住。帝巍见他不答,更是焦急,一把掀开丝被下床,双手将赵云澜拖到床上拥在胸前再不肯分开。
        赵云澜惊觉此时情状难堪,颤着音低声说:“陛下,臣侍卫赵云澜,陛下……”那人沉声喃道:“睡吧,我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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